Monday, October 5, 2009

也评居丁作品及其他 -- 兼复余双人先生


蒙荐读居丁先生的作品《布道后的幻象》及评述,既感激又惶恐。感激的是您对在下有些信心,至少是相信在努力挣扎后能读懂点滴,不然也就不会有此一举了。惶恐的则是本人才疏学浅,恐怕惹得一时兴起便作出一副“文学评论家”的嘴脸胡说八道。显出浅陋、贻笑大方尚在其次,首要的是怕玷污天才的名作,成为千古罪人。然即已受命,又不能不有所表示。思虑再三,只得硬着头皮谈点看法。

俗语讲“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下自以为喜爱古典文学,对什么“达达主义”、“后现实主义”、“抽象派”之类的西方时髦是一窍不通,假充内行是想都不敢想,只能老老实实地试图看个热闹。不想连读几遍,却不知所云如读天书,眼见得热闹也看不成了。无奈之极,又想何不来个本末倒置,于是便转而读起署名老太的评论来。不知评论的作者是先生还是小姐,既然自称“老太”,或为女性。为免出错,以下只得略去先生或女士的称谓。

老太指点迷津的原话是这样讲的:

1888年,高更创作了他的一幅重要作品:《布道后的幻象》。一百多年之后,一个署名居丁的作者借用该题目写了一篇小说。高更的这幅杰作,被认为“是第一个完整的色彩声明,把色彩本身当成表现目的而不是对自然界的某种描写”。把这句评语套用过来,居丁的作品就是一个明确的语言声明,他把语言本身当成表现对象和目的而不是对社会或人生的某种描写。

在老太的耐心启示下,我总算闹明白,原来人物、情节均不重要,居丁先生通篇是在与文中的“他”一样,和语言文字较劲,试图煮开“那壶煮不开的水”,而且是天才之作,不写人事,也不期望人能看懂的。恍然大悟之余,在下不禁又疑惑纳闷起来。

研究宇宙万物是科学家的事情,探索天地鬼神是哲学家的事情,这研究语言文字的差事自然是语言学家的势力范围,怎么作家也搀和进来?作家们胸怀远大,轻则考量人生价值,重则忧虑人类命运,这些在下都钦佩且理解,只是不明白如何把研究语言文字也视为己任起来。

作家需得历练语言文字,这“先利其器”的道理,在下当然明白。但“利器”是为了“攻玉”,器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按照传统的观念,文学者,人学也。或透过一人写一群人甚而整个社会,或透过一时写一个时期甚而整个时代。从大处讲,这不写人的文学不知是否还算文学;从小处讲,这弄得人看不懂、也不期望人看懂的作品不知是否还算作品。这不写人而且也不期望人能看懂的东西,人还要它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了,让神们去看。当然,作家们也可不必多此一举地发表,只需供奉在斗室之中, “世人皆醉我独醒”地自我陶醉就得了,何必刊印出来,折磨我们这些无知又愚笨的人。

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此乃时髦作品,岂可按“过时”的传统文学观念来论。应当按照老太指点的现代派、或后现代派、或后后现代派来理解。老太将居丁的作品与高更的绘画类比,当然天才与天才相提并论,倒也无妨。在下固陋寡闻,但也确实听说西方有过这么一个只求色彩线条、不讲描绘内容的画派。当然我无法象博览群书(或群画)的作家们那样记住画家姓名或千古绝唱的名段、名句,也不会欣赏只讲求色彩的色彩和只讲求线条的线条。既然到了这一步,且不妨按照惟美主义绘画的思路走走看。

就绘画而论,无论画家如何地不管描绘内容而只追求色彩与线条,外行看了也能被吸引住,或为色彩线条的明快优雅而爽心悦目,或为其色彩线条的荒诞而震惊发怵,内行则为画家掌握色彩的高超技巧而叹为观止。而文学作品却不然,虽说艺术相通,但文学作品毕竟没有绘画的直观效果,排列成行的文字直观上也无美可言。(当然,书法与广告中的笔力字体效果是另一码事。)倘若作家们也象此类画家一样来写作的话,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或是通过文字的巧妙运用来激发读者的想象,从而构造意象的美,或是将语言文字当成“绘画颜料”,通过刻意组合试图表现语言文字自身的精妙。前者妙无穷尽,而后者却是死路一条。

试想,文字毕竟不是绘画颜料,版面也不是尺寸见方的画布。画布的点阵可以无穷细分,色彩也可以无穷尽地揉杂搭配,而文字的组合却是有限的。虽然汉字上万,在给定篇幅之内的可能组合也近天文数字,却总是有限的。加之构词、成句、节奏、韵律的限制,加之“避免重复”,所剩的可能组合就更有限了。有此大限,倘若这就是老太所说的天才文学的话,我不禁为这种天才文学感到悲哀;倘若如老太所言这就是居丁先生苦苦追求的创作目标的话,那我则为居丁先生感到悲哀。

然而细观居丁先生此作,似乎又不完全象老太说的那样是“把语言本身当成表现对象和目的”的“语言声明”。我连普通话都讲不明白,自然无法领略其语言韵律的精美。但反复琢磨,还是能看出其中是有人物的、有情节的。或描绘人物的动作,或以古怪的文辞(印象派手法?)勾出“他”的近乎癫狂的臆想,或交待简单的情节发展。总之,看到的并不是一个表现语言本身的“声明”。或许居丁先生将前者(意象联想)与后者(语言表现)甚而传统文学的因素一锅煮了吧?在我看来,以其说是博览古今的融会贯通,倒不如说是一个不伦不类、令人费解的怪物。

为了帮助可怜的读者理解这个不伦不类的怪物,老太竟然在评论中详尽地介绍居丁先生的学涯身世,以人论文,以文论人,连居丁先生的与世隔绝、足不出户也一一披露,可谓仁至义尽,可叹可敬,亦足见二人私交深厚。只是这样一来,却难免有“相互吹嘘”的嫌疑。或许老太此举也象古人举贤一样,“内不避亲,外不避仇”?倘若真是如此,则越发可叹可敬了。读者自然也不应疑惑居丁先生与世隔绝地如何写出文学作品来。天才的不写人的作家当然无需涉世入世,更无需观察生活、体验生活。

唉,居丁先生的天才大作居然如此难读。以后他再有此类的作品出笼,我不会再读了,打死也不读了,给我上亿美元也不读了。

说到居丁先生的学涯身世,我也不禁想起旧事来。在下有幸与其上同一所大学,且年级相当,也上过刘纲纪先生的美学课。那时的中国文化思想界刚刚开放,西方的各种文艺思潮象苍蝇一样地涌了进来。处于青春反叛期的新一代“作家”们个个轻狂无比。父母不在眼前了,社会和文化传统则成了他们反叛的对象,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一支脚。由于缺乏生活底蕴,便以词藻的堆砌或文章风格的怪异来填补空白。那刚刚象苍蝇一样涌进的种种西方思潮和文艺流派则正好迎合了这种需求,于是便纷纷囫囵吞枣地模仿,一时奉为时尚。而今他们也都近四十,到了不惑之年,不知是否开始了返璞归真,还是初衷不改?

扯远了,扯远了。言多必失,还是赶紧去处理案头堆积如山的学生作业吧。


2002.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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